【paka】我们为何欢度失眠 06

文/顾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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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当时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松唯一带到小松家的只有一张放在贴身口袋里的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已经褪色了,看不清当时的环境背景,人的五官也有些模糊。照片里的夫妇穿着得体,女人左手挽着丈夫的臂弯,右手牵着他们的孩子。那个孩子看上去八、九岁的样子,手臂向前伸直比着V型的手势,拥有着所处年纪该有的天真活泼。

单单这样看上去,着实是个温馨的家庭。

然而这张照片不是完整的,明显有被人裁剪过的痕迹。人像在照片里的位置居右,男人的另一边被生生截掉了,剪切线裁过他的一段手臂,边缘粗糙不平。

一松大可以把那条边剪得平一些,但他不想。他常常一边看着照片一边用拇指摸过那条粗糙的边,边上凸起的尖角被他用指腹压过,对于那种轻微的痛感他说不上喜欢与否,可他就是忍不住要把指腹一次又一次地压上去,直到那个尖角被压折压软。

他看着照片里的夫妇,尽管模糊却仍能从女人的眉眼里看出和自己有几分相像。他又看向那个男孩。男孩朝前比着手势眼睛却并没有看向镜头,他偏着身子微微向左,不知在望什么,咧着嘴笑得灿烂。

阳光,开朗,精力充沛。这些都是一松记忆里自己从未有过的。

人总是先入为主,当一松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脑海里下意识地就认为那对夫妇是他的父母,这张照片则是父母留给自己确认身世的唯一证据。

一松也曾经问过空松,他的父母是谁。而对方只回答说在遇到一松的时候,只从他身上找到了这张照片。空松试图去调查过照片上的男女,却始终没有任何结果。那样的问题一松便再也没问过,他知道空松已经尽力了,况且就算找到了父母又能怎么样?如果父母还活着的话为什么没有来寻找自己;如果自己本身就是被遗弃的,那就更没有调查的意义了。

在那之后他就浑浑噩噩不明不白地活着,他会把照片拿出来看,倒也不会再奢求什么了。不过,在前两年似乎出现了一些波澜。一松记得那天空松刚送走一位客人,他没见到那位客人的面,接待对方的时候他正在花园里干活。一松只知道对方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说话的时候语气带笑。那人被送走的当晚,空松把他叫到会客厅里,问他,如果他的真实身世复杂又危险,是否还愿意接受。

“我会死吗?”当时的一松这样说。

空松想了想,回答他,“我不确定,但你可能需要面对亲人的死,可能交不到朋友,可能没办法安定。”

到最后,空松也没有告诉他具体了解到了什么,只是说,“我现在还没办法确认更多的信息,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这里。”

一松没有多问,他觉得也好,有些事不知道更好,至少他很安全,没有太多变故。

然而现在,空松死了。他的身世留给他的又只剩下了那张照片。

如果照片上的夫妇真的是他的父母,那么那个小孩难道不应该是他自己吗?可男孩的笑脸他越看越陌生,一松尝试过对着镜子微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成照片上的样子。

他怎么可能是曾经露出过这样表情的人。

一松再一次看向那个男孩,在他对此疑惑不解的大部分时间里,像这样看着照片上的男孩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

“你在看什么?”轻缓的男声在耳后响起,不等一松做出反应,手里的照片就被人从上方抽走。

松野小松的伤已经养好了,这是他休息的最后一天。他站在一松身后把照片拿远了看,饶有兴趣地挑了挑嘴角,说,“家庭照?你居然还带着这种东西啊。盯着看了那么久,我还以为是女朋友的照片。”

“你看完了吗?”

“急什么。”他举起照片凑近看了看,像过海关时工作人员拿着翻开的护照比对乘客样貌一样对着一松比了比,得出一个结论,“——还是小时候可爱啊。长大怎么脾气差了这么多。”

“…你看完了吧,该还给我了。”

一松起身想要拿回照片,小松后退了半步手举到最高,另一只手趁其不备地捏上迎面那人的脸。他用拇指将一松的嘴角往上推,推出一个蹩脚的笑。窗外刮了阵风,将遮挡住阳光的云移开。小松眼里的笑意像是同时被吹散了,只剩下逆光时眼睫扫下的霾般的暗影,让本想挣开的一松一愣神僵住了身体。

“你真应该多笑笑。”

或许是他的错觉,一松竟从小松的眼睛里看到了失落,那份失落就像一个没有鱼的鱼缸,只剩下两块石头沉在水底,空空荡荡的,仿佛真正失去了笑容的人不是一松,而是松野小松自己。

 

 

然而那样的神情转瞬即逝,小松松开手把照片还了给他,突然定了个主意,“为了让你开心一点,不如我们出去玩吧?”

“哈?”

“出去玩,没听清吗?”

“去哪里?”一松想起小松之前说过的酒吧,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小松自然不会老实回答问题,只是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一松稀里糊涂地坐上了车,总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他不是不喜欢酒吧,他也去过那样热闹的地方。人们簇拥在那里,胡乱灌醉,胡乱相拥,胡乱接吻。一松不在意,他反而挺喜欢那种胡乱的,就像抛开一切差别地疯狂一晚,清醒后再重新陷入活着的绝望。可他要一个人去才好,可以混作乱中的一员,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大可以享受作为隐秘在人群中的孤独分子,做一个局内的看客。

但要是和松野小松去就是另一回事了。松野小松绝对是认识很多人的,而他认识的人必然要认识他带去的人,所谓是那些圈内人的交际。一松讨厌和人相处,被问问题的时候他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表情,手该放在哪里,这些都让他惶恐。于是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心怀不安地紧盯着窗外,盯着转过的路口和街道,判断车会开到哪里。

小松扭头瞟了他一眼,笑说,“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要把你给卖了。”

一松没有理会小松,直到他们的车路过了那家酒吧,又直直地开了过去,他才放下心来,往后沉沉地一靠,空出心思回应对方的玩笑,“我不会担心这个,毕竟我也卖不了多少钱。”

“少来,你哥我当初可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你。”

小松像是无意地说道,他摇了摇头转了把方向盘,却没注意身边听到这话的人在瞬间睁大了眼睛,又一次扭头看向了窗外,这次却不是为了看什么,只是为了掩蔽自己的表情。

接着,他问小松,“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空松的?”

“啊?”

“两年前,你去过空松家吗?”

这个问题很突兀,一松自己也知道,就像两个在讨论晚上吃什么的人突然谈论到美国大选。但小松看上去也不惊讶,他照旧管自己看路换挡,将车倒着停进路边的车位,然后他拉起手刹,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说,“我去过。”

“那你…”一松刚想问什么就被探过身来帮他解安全带的小松打断了,后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声“到了”,随后便顾自打开车门下了车。

你真的是我哥哥吗?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一松没再问,他没有了刨根问底的冲动和勇气,只是跟着小松下了车走到目的地的门前。

隔着售票的门就能看见对面巨大的摩天轮和过山车,空气里散漫着甜腻的气息,身边有吵着想吃棉花糖的小孩,还有笑声、尖叫、和喧哗。小松带他来了游乐园,这在一松的意料之外。他有点讶异地看着买完两张票就要领他进场的那个人,小声说道,“我又不是小鬼。”

小松听到以后转头露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像是在说“什么,你竟然不是吗”。一松白了他一眼,伸手推开他表演力十足的脸。

“嘻嘻,我都没和你来过这里,你就当是陪我玩咯。”小松又变回一脸的嬉皮笑脸,他勾过一松的肩膀,拉着他排上过山车的队。

一松是第一次坐过山车,他有点紧张地抓紧了安全杆。跟着车身上升的时候他就一直这么紧紧抓着,坐在旁边的小松一脸坏笑地说,“诶,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没事的哦,哥哥就坐在你旁边哦。”

一松没好气地说了句“啰嗦”,随后就感觉到过山车停在了最高点。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快,整个人几乎仰倒在靠背上,车厢一点一点地向上移,耳边有齿轮转动的声音。几秒钟后,车身突然加快了速度从顶点向下冲,一松屏住了呼吸,他松开双手,感觉自己从高处坠落。如果这时候机械故障他就会死的吧,如果安全装置松懈他就会死的吧。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耳边是周围人的尖叫,而小松一直在笑。

他在脑内想象着自己撞击地面的景象一边落到了底,没有出现故障,过山车又绕了几个圈,最后缓慢安稳地停到终点。

小松转过头想看看一松有没有受惊,却意外看到一张兴奋的脸。

“再来一次。”一松说。

小松挑眉笑了笑,这倒确实有了点陪弟弟玩的感觉了。

……可当他连着陪一松坐了四趟过山车之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只觉得胃里直犯恶心,脑仁可能还在脑壳里打转。

“……一松,我们换个项目怎么样?”

一松看了看揉着太阳穴的小松,突然起了什么念头。他低下头抬眸看向小松,隐隐地笑了笑,“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没事的哦,我就在你身边。”

小松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松,随即拿出手机对着他迅速地拍了一张。

一松一下子变了表情,作势要去抢小松的手机,“删掉。”

“我凭本事让你笑的,怎么就不能拍张照作纪念了?”

“你头不晕了?那我们再坐一次过山车。”

“……啊,头好晕。”

“删掉。”

“不删。”

 

比耍赖,一松还是比不过专业的。小松不仅留下了那张照片,还得寸进尺地做了屏保。他们也没再坐过山车,而是玩了几个别的项目。从卡丁车出来的时候小松看到路边站着一个卖气球的人,手里拿着一捆五彩的氢气球,身边围了一圈抬头张望的小孩子。

“你想要气球吗?”

“我和你一样高了。”一松闷闷地说。

“那冰淇淋呢?”

“不要。”

小松觉得没趣,他撇撇嘴,感觉丧失了一次满足弟弟小心愿的宝贵经历。他垂头把双手插进裤兜里,却发现身边的人站在斜后方停住了脚。小松向后仰了仰身,让自己的视线和一松持平。看清对方在注视的物品后,他偏过头在一松耳边问,“那…那边那个超大的猫玩偶,你想要吗?”

“……”

小松窃喜地笑了笑,他按着一松的肩膀又说道,“等我帮你打到以后,要叫哥哥哦。”

“老板,来十发子弹。”小松走到那个射击游戏的摊位前,游戏的规则是每次十发子弹,射中的环数累计起来,最后按照累计的数字能换不同的奖品。靶心是十环,而一松想要的猫旁边标着“95”的字样。子弹是沾着颜料的塑料弹珠,击中靶子的时候会留下红色的印记。靶子的距离不近,打中七环八环的人不算少,但八环以内的靶面上就没什么凹陷了。

小松装好了子弹,等到老板把前一个客人留下的印记擦干净以后,他抬起手眯着单眼随便瞄了瞄,很快就扣下了扳机。

一松看到他的架势也有点期待了起来,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靶面,就听见“啪”的一声,子弹击中后弹开。他双手撑在台子上向前倾身就要去看小松打中了几环。

“六环——”老板大声报了一句。

一松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小松,心说靶子上最低的就是五环,你前面信誓旦旦的样子是在耍我吗?

“不是还有九发嘛。”小松冲他眨了眨眼睛。

游戏用的枪是玩具仿真枪,和小松平时用的真枪重量不一样,手感不一样,准心也不一样。第一次机会他本来就没想要打到多高的分数,只是为了试试看这把枪和自己经验里的有什么不同。

而他现在知道了。

小松又一次抬起手,在原先瞄准的基础上将手腕往下移动了一点。

十环。

他不等一松看清又接连着开了数枪,自第一枪之后的九枪全都是十环。

“喏。”小松把赢来的奖品递给一松,脸上得意得有点幼稚,“还想要什么吗?”

“你再打下去老板要生气了。”一松抱着巨大的玩偶猫,把脸埋进猫的后颈。

他们玩的有点晚了,游乐园里亮起了灯。抱着玩偶玩别的项目也不太方便,小松就带着一松去坐摩天轮。摩天轮的座舱里光线很暗,一松看着灯火明亮的园景,坐在他对面的小松就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向他的侧脸。

一松察觉到什么,一转头就对上小松的眼睛。他没急着躲开,对视了一会,讪笑说,“干嘛一副要亲我的样子,真恶心。”

“如果我真的要亲你呢?”

“那你应该亲完以后杀了我,反正我是个没人权的垃圾。”

小松也笑起来,一松看不清他嘴角的弧度,只觉得他笑时的眼睛亮亮的。

“你还觉得我在拿你当人质吗?”

“不然呢?你会在摩天轮上想亲自己的弟弟?”一松调侃着别过头,“你是变态吗。”

小松愣了愣神,他仰头斜靠在窗门上,不可置否。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荧光似的灯光遍布了整个园区,摩天轮转到下方时隐约能听见旋转木马旋律欢快的音乐,座舱内没有人再说一句话,直到它缓缓停下,舱门打开,小松先一松一步走了出去。

“回家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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