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Lheas

文/顾臣

 

 

 

天色暗了下来，夏日祭的灯火沿着街被点亮，从高空看去像是夏虫的萤火，又比虫萤多了些暖意。A班起初是整个班一起来的，但人多还是太容易走散，他们说好在晚上七点半花火大会开始前到山顶集合，约定完后便三五成群地散开了。

临近七点，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八百万原本是和耳郎走在一起的，驻足看了一会香囊的功夫就被人群挤得找不到对方了。她无奈掏出手机，一边编辑着给同伴的短信一边朝前走。趿着木屐步子就会变慢一些，她突然直觉脚下要绊上什么，于是偏过身子紧急绕到了一边。

绕出来的那片区域里，一个头发呈红白两色的少年正并膝蹲在那，手里拿着一个鱼兜兜向一条墨黑色的龙睛金鱼。

啊，抓到了。

“轰同学？”

被叫到名字的人手头一抖，中套的金鱼翘着尾巴向上一跃，落回了水里。

很多事情都没什么道理。就像轰焦冻外表帅气，能力超强，成绩优异，出身不凡，这样各方面都优秀的人竟然会在金鱼池前蹲了大半个小时也没捞到一条鱼。他用破了十多个纸鱼兜，站在一边的老板都快看不下去了，说可以免费送他两条。轰没同意，坚持要自己捞到才算数。 

就在他以为终于要结束和金鱼之间的斗争时，却因为一声招呼破了功。

八百万看到了那条落荒而逃的金鱼，捂着嘴说，“抱歉，是我让它逃走的吗？”

轰看着手里空空的鱼兜，沉默了很久，他默默地长叹了一大口气，最后抬起头回复道，“没事，我也才刚开始尝试。”

一旁的店老板挑了挑眉。

 

 

“轰同学也和同伴走散了吗？”

“不，是我自己想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捞金鱼吗？八百万疑惑着，没来得及多想就看到轰将鱼兜水平地浸在水中，移动到一条鱼身下，再像从汤里舀鱼丸一样向上兜起。鱼穿破了纸兜从中蹿过，轰的手里只留下一个破损的框架。

八百万不经意轻笑了一下，又在看到少年微皱的眉心后立刻止住了。她将一只手覆在膝盖上，另只手撩起额前垂落的发丝，站在轰的一侧俯下身。

“轰同学，如果用鱼兜的边缘去捞会容易一些哦。”

轰焦冻闻声抬起眼，看见暖光下穿着樱粉浴衣的少女正温柔地冲他笑。

隔壁是买苹果糖的摊铺，扎着冲天辫的小孩子踮起脚指向最大的那颗。甜香的气息溢到轰的鼻腔里，脑内的话直接窜了出来。

“八百万，你穿这个很好看。”

少女感觉脸上骤然升温，她用手背遮着脸别过视线说道，“谢谢……”

 

“我很喜欢。”

 

八百万的心脏仿佛停滞了一拍。

她回过头望向轰的眼睛，带有无名情愫的红从她的耳根蔓延到脸上。周围人来人往，喧杂的人声此起彼伏，可她唯独听见了那一句。她睁大双眼，瞳仁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波动，好像被风拂过的茶面。那道风也许有着与眼前人相同的名字。

轰一时间没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对，他看着八百万的样子，渐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他顿然醒悟似的轻耸了下肩，连忙解释道，“……我是说你穿浴衣的样子，我很喜欢。”

“没、没关系，我明白的！”

“这样说好像也不对，你的人我也喜欢，但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了轰同学，请不要再说了！”

 

 

 

 

“拿好了，小哥。好不容易捞到的可别掉了。”

轰从店老板手里接过装着金鱼的塑料袋。听了八百万的建议后他终于兜到了一条，神情不变的面色下透着隐隐的开心。

八百万低身平视着那条红白相间的虎头金鱼，说，“总感觉这条鱼和轰同学很像啊。”

轰不明所以地歪头看了看她，“我没有尾巴。”

八百万被他认真的语气逗笑了，金鱼像是知道拎着它的人类正在讨论自己似的，甩着轰焦冻没有的尾巴在塑料袋里转了个圈。

“我是指颜色而已，轰同学也不可能长出鱼鳃啊。”

“嗯。如果是拥有鱼类个性的人说不定确实会和金鱼长得相像。”

“鱼类个性…面对洪涝灾害的时候可以很顺利地救助吧！”

“不过鱼尾应该是不会长的，否则就不能在陆地上行走了。”

八百万在脑内构想了一下，说道，“也许下半身是鱼尾状，但从尾鳍两端长出了脚…就像障子同学那样因个性而改变了身体形态。”

“啊，那样就要设计专门的裤子了。”

灯笼内的烛芯越渐缩短，八百万和耳郎交代了各自的位置后决定还是在和大家定好的地方见面。

和轰一起逛庙会是她不曾料到的事。她透过发丝的间隙望向对方，少年的侧脸干净秀气，蓝灰色的浴衣添了些与世无争的安定。起初八百万以为第二英雄的儿子多半是争强好胜的，平日里估计也很难相处。慢慢熟悉后她发觉与最初的印象相反，轰有时反而能让人安静下来。他身上透着镇定和自信，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信赖他，运动会时的骑马战是这样，期末考试也是这样。

可后来又变了，八百万开始觉得自己在轰身边会变得无法冷静，胸腔里好像住进了一只懵懂好动的幼兽，而轰带着令它敏感的气味，一接近他就开始上蹿下跳。

比如说，现在。

所幸她身边的噪音太多，不至于让她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八百万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路边的摊位，满目琳琅却看不进具体是些什么。

轰焦冻凑近她耳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你喜欢那个吗？”

“哪、哪个？”

“那个面具。”

八百万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刚才盯着的是一个惨白的胖脸面具，面具上颧骨处涂着鲜艳的腮红，又高又圆，眼睛弯成弧形，眼孔的上方还画着夸张的睫毛，一张鲜红的嘴笑得古怪。

……一定被当成趣味奇怪的人了吧！

她的心情有点复杂，快要到沮丧的边缘却听到身边的人说，

“我也觉得很有趣。”

轰同学原来有这样的喜好吗。八百万心想，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颧骨。

 

 

“老板，这个多少钱？”

“少年眼光不错啊，买两个可以打七折哦。”

轰转头看了看八百万，被看的人使劲摇了摇头。

“我就不用了吧轰同学，也不太好意思……”

“没事，钱的话你可以待会请我吃章鱼烧。”

……不是那个意思。

八百万无奈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但还是在轰兴致冲冲递来面具的时候道着谢收下了。

戴在头侧也有些丢脸，但直接戴在正面会更诡异吧。她拿着面具思考着，转头就看见一张微笑的胖脸——轰焦冻已经戴到正脸上了。

想到这样的面具底下会是一副平静默然的样子，八百万又觉得有点好笑。她伸出手用指尖敲了敲轰面具上的额头，发出两声叩叩的响音。

“打扰了，请问是轰同学吗？”

“他现在不在，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带话。”

八百万愣了一下，心说原来他也会开这样的玩笑啊。

那只幼兽突然躁动起来，往她的胸口用力撞去。祭典上的喧闹在她脑内混成嗡声，她一头乱麻，心神不定。

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了。

“我……”

砰。

一个不明的物体闷闷地撞上了轰的腿，打断了八百万的话。轰掀起面具低下头，正对上一个毛茸茸的发顶，那是一个满脸泪痕的小孩，呜呜咽咽地抱怨自己的妈妈走丢了。

八百万回过神来松了口气，随后她又觉得有些失落，好像长途旅行的人错过了高速途中的休息站。她看着轰单腿跪在小孩的面前，询问对方母亲的样子。她捏了捏手心，不再在意什么地将面具戴到头侧，毕竟眼下有更值得她去顾及的事。

走丢的孩子看上去六岁左右，穿着淡紫色的浴衣，如果没有在哭的话会是一个白净乖巧的男孩。好在他记得自己母亲的号码，八百万拨通了电话，和对方确定了碰面的位置便陪着男孩在路边等他的母亲到来。

身边有人陪伴的缘故，男孩哭得没那么厉害了。他用手揉揉脸又眨了眨眼睛，恢复了小孩子对周边世界的好奇。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身边少年脸上的疤痕，又在对方垂目回看过来时连忙转了回去。

“我叫轰焦冻。”

一句简短的自我介绍冷不丁地从上方传来，男孩还是有些戒备，他看了看自己的脚尖，目光又向两旁扫到路人的提包，扫到地上的石块，最后扫到轰手里的金鱼。轰注意到了男孩感兴趣的目光，于是弯下身对人说，“喜欢的话你可以拿着。”他颔首鼓励般地看着对方，一边将手里的袋子递过去，“送给你。”

八百万看了轰一眼，路边的灯光照得他眼中明亮又柔和，像融进了月光和虫鸣的良夜，她有意失眠，对上那人的视线也不再刻意回避了。

“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轰同学意外地很擅长和小朋友相处啊。”

轰焦冻直起身略带不解，“同龄人我也可以相处的。”

“嗯。”八百万弯眸应声，“往后也请多关照了。”

 

 

 

 

“和裕。我叫和裕。”男孩站在轰和八百万的跟前，低着脸腼腆地说，“今天谢谢你们。”

然后他转身跑到母亲身边，那位中年妇女鞠躬道了谢，终于领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了。八百万冲他们挥了挥手，随即才想起花火大会的时间快要到了。

“糟了，轰同学，从这里到山顶还要多少时间？”

“二十分钟左右。”

“来不及了，我们要快点过去才行！”八百万说完便单手提着浴衣的下摆往前赶。

“等一下，八百万！”轰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臂，“现在去山顶估计也赶不上了，我知道在这附近有一个能看清楚烟花的地方。”

轰所说的是远离闹市的一片草地。他们穿过拥挤的人潮，走过少有路人的小路，最后在一片树丛后看到了目标地点。

草坪比树丛要低一些，去到没有遮拦物的空地需要向下爬两三尺的石破。轰率先下到了那里，他仰头望向还留在坡上的八百万，伸手帮对方拦开一旁伸出的树枝。

“下来吧，八百万。”

八百万向前探了半步，木屐踩落了些许松动的土壤。浴衣包裹着她的双腿令人不方便活动，她扯了扯袖口，一点点放低身体尝试着。

“八百万。”或许是看出了她的为难，轰稍退了一步，冲着对方张开了双臂，说道，“你跳下来就好。”

“不不，不需要那样。”八百万急忙拒绝，她撩开袖子露出了手臂，“我可以制造出梯子之类的东西，只需要稍等一下……”

“跳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

她抬眼看向轰，那人冲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自己又变回那样了吗？因为轰而安心下来，看着他很有把握的眼睛就忍不住去相信和依赖。但心脏还是沉沉地跳动着，比平常更快又更明显。

八百万深吸了一口气，夜晚微凉的空气沁入她的肺里，她很清醒地确认着，确认着那个会让她双眸颤动、心跳加速的事实。

“轰同学…”

她脚底一蹬，向下方的怀抱坠去。

 

 

“我喜欢你！”

 

 

烟花的嘭声突然响起，盖过了八百万的后半句话。

轰牢牢接住落入怀里的人，绚丽的花火在他身后的上空绽开。

八百万红着脸，甚至还能听到心跳的声音。几秒前的悸动还未散去，她不确定那句告白有没有真正传达到，直到她察觉耳边的怦然并不来源于自己。

 

 

八百万贴着轰的胸口，沉重的心跳打在她耳畔。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阵心跳中传来一句少年低声的回答。

 

 

 

 

“我也是。” 

 

 

 

 

 

 

Fin